四川的小吃店都是怎么起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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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然而外地朋友却用一张截图,让我对自己所在的四川小城有了新认知。

“刘回锅,袁荞面、张醪糟、张肥肠、朱鸭子… ”朋友激动地评论:“你们四川人起名太有意思,都是商量好的么?”

我有点错愕,这难道不是全国统一吗?

厨师家族姓氏,加上饭馆里主打的菜品名字,多么一目了然的取名方式,和饭店里几十年如一日的味道一样,清晰易辨。

但问题一旦提出,的确就像房间里的大象。接下来的很多天,我发现自己不断地琢磨这件事,甚至馋虫上身,搔痒难忍。刚好银杏黄得渐入佳境,我决定借助赏杏的借口,假公济私,“调研”一下那些在招牌命名已经赌上家族荣誉的小吃店,会一会小店背后气定神闲的民间大师。

公元前 206 年,汉高祖便在崇州置了县。作为蜀中重地,这里经济和政治上都颇有地位。如今的崇州,是成都市代管的县级市,离成都很近,近到开车只需半个小时;却也足够远,远到保留了更多传统的小店、老店。

阔过的地方总有好吃的,尤其“罨画池”这样核心生活圈周围。

小街小巷人流满当,不少老人沿街卖自家种的菜,水灵又便宜,“没打药的豌豆颠儿掐得好嫩哟”“儿菜也好”。早到的朋友已经先在挤满本地人的康豆浆吃了第一轮早饭,但崇州有名的早餐还得是荞面,我们便站在路边,商量着去周荞面来上一顿。

“荞面我建议你们去吃老荞面,那家更好吃,拐进去就到”,身边热情而笃定的声音突然把我们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本地嬢嬢,烫头纹眉,面相富态滋润,手里五颜六色一包菜和肉。如果“本地生活指南”有形象,那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老荞面不姓老,本尊姓王,在这里开了七十二年,堪称崇州荞面届的“人瑞”。这就好比高寿多福的人会被统一叫做老寿星,最初也是王荞面,但日复一日,压了七十二年后,没了姓氏也无所谓,反而成了徽章。崇州有自己姓氏的荞面那么多家,叫老荞面的别无分店。

荞面是四川的宝藏食物,跟日本那个同名食物全然不同,却共享某种精神特质,每一碗都得现压现吃。老板从揉好的荞面团(荞面加少许面粉和成,也许有独家的秘方)上揪下一团,放进架在大锅上的窝子里,整个人再俯身到杠杆上压下去,细而滚圆的面条滋溜就冲进了滚水里,很快捞到码好料的碗里,加上一勺红烧烟熏干笋牛肉、一把芹菜碎,立刻上桌。

听来简单流畅,每一步都被限制在了原地。成都及周边是不种荞麦的,得从川西山区向山民们收来;面团每天现揉、面条碗碗现压,是日复一日的苦工。这也是为什么成都市区几乎看不见:比起哨子种类千变万化的普通面馆,荞面多年来的黄金搭子只有烟熏干笋及牛肉,体能技术要还高,辛苦做出一碗,又卖不上价格。

但也正因为如此,荞面在崇州一类的小城里留了下来,甚至有了百年老店的潜质。吃着老荞面的鸳鸯荞面(一半荞面一半粉),突然有点顿悟:只有在流量触及不到的地方,才有小店愿意把一口锅里的水烧开七十年,四代人一碗一碗地把荞麦从山里收来,磨成粉,揉成团,煮成面。

四川在饮食造星上的能力已经全国闻名了。以成都太古里为例,稍有野心的餐饮品牌都会来争抢一席之地。此地意味着流量、品牌和其他更值钱的东西,所以“代谢”是这里的内核,以至于我们开始认为那种专注一种食物几代人的高手,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剩无几,羡慕起网络上看过的《寿司之神》《米饭仙人》舶来高人。殊不知,高手仍在自己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

这也是民间老店吊诡的地方:能坚持几代保持初心,根源是与流量和资本保持距离;却也因为如此,它们无法,似乎也不能,被更大的世界所知晓。

在老荞面韧弹柔滑的荞面,麻辣鲜香的回味中,我和饭搭子步行去了第三家老店,代耳朵。一路细细观察下来,各种各样“姓+食物”命名的小店果然层出不穷,愈发让我注意到这个“过去只道是寻常”的四川命名特色。

代耳朵偏居在一条小街,店面比老荞面更显随意,甚至有点破旧,但人气不会说谎。正值午餐饭点,停在街对面的汽车如百鸟朝凤一样对着“代耳朵”的店面驶来,涌出的乘客更是像鸟儿发出的鸣响,叽叽喳喳赞美着不同食物。

熟客们兵分两路,一路去建立据点——寻空桌子,或者礼貌而急切地守着刚吃完的一桌人离开;一路去开疆拓土——把看中的食物端回来。饭点的代耳朵像个刺激夸张的社区食堂,就餐全靠自助,吃到什么全凭本事,L字型的明厨台子,每个客人几乎必须亲自走上一遭:

凉菜选凉拌猪耳朵还是凉拌白肉,卤水是卤二刀肉还是卤肥肠?无论选哪一个,嬢嬢都会给你浇上一勺滚热的卤汁;以米汤煮出的耙耙菜可以端一碗,或者煮好的圆子汤直接舀到铺满生豌豆尖的碗中;酥肉汤还要多加一把海带丝;时令的绿叶菜也可以汆汤,今天是毛绒绒的深绿冬苋菜。蒸格里的土碗中堆得冒尖尖,想吃咸烧白甜烧白还是粉蒸肉,嬢嬢的手腕麻利一翻,就给你扣在了盘子里;旁边大锅里的豆花堆得冰山一样,但内里是滚烫的…

再一拐,就来到了代耳朵得以成名的耳朵前。

所谓耳朵,就是把一整个猪头大卸八块了给你。每一个猪头都先熏再卤,师傅现切了再称。熏过的猪头香,再去老卤里走一遭,香就入了芯子里,还在拱嘴猪脸及耳朵原本的韧下面藏了三分的糯。切肉的师傅有种松弛感——仿佛不在意刀工,每一片拱嘴猪脸和耳朵都切得肥肥厚厚的,其实是在宠你的嘴巴,天天这么一百多斤猪切下来,刀工怎么也有了,卤二刀肉他就切得飞薄,淋了卤汁才好吃。

一块快熏卤得深褐的猪头肉被从不锈钢的大桶里捞出来,在刀下显露出肥白油润的内心,每个走到这里端走一盘的顾客都喜气洋洋,前面的凉菜蒸菜豆花和汤,都是群星,是要拱出这一轮月亮的。等星星和月亮上了桌,便被一扫而空,食客们毫不温柔地走进了此处的“良夜”,然后再慢慢地踱入到小城余下的白天里。

代耳朵只卖午市。短短一两个小时里,持续三十多年,每天打造一个限时供应的小宇宙。

起初我以为四川这种“姓+食物”命名法,是四川人天生的松弛感,就是懒得想些吉利漂亮的名字。但在崇州吃了两顿,我开始隐约觉得,这是一家店和社区之间过命的交情。

代耳朵在自家墙上也贴了,原来叫崇州安乐老桥代记猪耳朵,卖秘制的卤肥肠,熏卤猪拱嘴、猪耳朵。卖了三十年,成了代耳朵,崇州这个前缀不再重要,三十年都没想走出这座“围城”,也说明与社区的情深到无需要表明什么,于是“安乐老桥”也可以不要了。城市再小也经历过了基建的狂飙,老桥新桥也许都轮换个几次了,不如安安心心地就当代耳朵,把自己作为一座桥,每逢饭点,为每一个饥饿的肠胃摆渡。

同在崇州的刘回锅,近来因为大v的探店有了超出崇州的名气,最初也只是现已八十岁的刘老爷子在当街明厨上一盘盘回锅肉炒了几十年炒出来的——“炒”和“名气”放在一起,第一次让人觉得放心和舒服。起名叫刘回锅,也是真真正正在和社区过命,用我的姓和好几十年如一日的品质,保你吃上一盘好肉。

网络上或调侃或羡慕川渝人民领先平均水平的精神状态,背后其实也有着过好日子的血性,身家性命都用来做菜的那种。把自己姓冠在招牌上,不过是假装松弛的表象。网红店一度喜欢挂的“一生悬命”,四川话的翻译就叫周荞面、代耳朵、刘回锅,以及数不清的,在社区里开了几十年的小店。

到了晚上,我们选了一家叫徐半夜的烧烤,也开了有二十年。

这个名字在我看来是一种有趣的变体:从食物到食物代表的生活方式,荞面和回锅肉属于白天,烧烤一定属于长夜,至少也要吃到半夜,烧烤店里的良夜,确实无法温和地步入。因为有了竹签刺穿的万物,有了锡纸碗里咕嘟的脑花,还有中了二向箔的鲫鱼,在二维平面上载满香料和葱花展开,就算是最普通的茄子,在崇州的夜里,也可以选择麻辣和甜口来躺平,把寡味的本质交付给调料和油脂。

坐在徐半夜的门店里,能望见街对面的刘香肠。此刻已经长满了红红白白的香肠肉林,溢到了街头,香肠风干后,将要去丰盈一座城里的冬日餐桌。跨到路那头,便有曹鸡肉、王鸡肉等一众熟食摊,在一天最后的天光里,等着晚归的人切半只鸡连着一包红亮的汁水拎回家,像是交通灯中的红灯,对一众烦扰发出信号:红灯停,这喷香的灯光亮起后,我方是我了。

借着百家姓,起着最本质名字的四川小店,仿佛城市的一块青砖。它们可毫不起眼,但皮实耐久,方便好吃,等了很多块,就可以铺路筑墙,和城市一起有机的生长,也一点一点,一碗面一碗面,一片猪耳朵一片猪耳朵地,确定了这个城市美食所能抵达的高度。

它们也不居功,就伏在社区里,几十年不挪窝,像是一种法力没那么大,但少了它便觉不踏实的瑞兽,它们在,我们就知道,这日子,还挺好。对它的祭祀也简单,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人喊出它们的名字就是莫大的尊敬了,比如:

“娃儿,自己去康豆浆吃早饭哈。”

“走,中午吃代耳朵去!”

“去楼下买一袋唐叶儿粑。”

这城市也就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