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坝坝宴,最终还是要靠甜烧白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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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味星球

开间咖啡馆

幼年时,在云锦乡看戏。

大篷车拉来歌舞戏班,一下午就搭起花红柳绿的台面,那些喷绘纸和锡箔花在风中,薄汤汤,翻哗哗,层板搭的舞台,微微弹动,看似危险,但到后来数十人马跳将上去,连同稻香村饭馆的那条大黄狗,都没垮,只是像浪中一叶摇摇歪歪的船。

穿露脐装的姐妹花,叼火信子的独轮车少年,点着媒婆痣的反串,身子折成三叠,头顶油灯一盏,从条凳的这头梭到那头,灯焰稳如泰山,美中不足的是胸口的苹果滚了一个出来,被台底下的缺德鬼捡跑了。

歌舞杂耍表演过了,还是那拨人,腮印红章,眼抹锅灰,背插几面油蛐蛐的旗,捏着长枪蛇矛再度登场,唱的不晓得是京戏还是黄梅戏,反正锣镲也在敲,筋斗也在翻,哭的也在哭,推来搡去一锅粥,煞是好看。

简直令人忘记身在一场丧礼。

我后来坐的那张饭桌,乌泱泱全是小娃儿,有歌舞班演员的子女,他们跑龙套,扮演一些在与不在都无关紧要,或者上台不久就断送性命的角色,跟着父母出来讨生活。

盘子依序序端上桌子,筷头齐崭崭伸向盘子,大家互不相熟,脸嘴生分,又痨肠寡肚,刚开始吃得默不作声,急如骤雨,到后来彼此看顺了眉眼,胃胀人松弛,就慢缓下来,吃得嘻嘻哈哈。

我最记得的是扫尾那碗甜烧白。

川人在席上做甜烧白,分红白场合。

遇白事,甜烧白里包藏黑芝麻馅,是焙过的黑芝麻碾碎,跟猪油、白糖、少许清水和炒熟的面粉拌到一起做馅。

焙炒黑芝麻,火候不能恰好,要胆子抛出去一点,越过头一点,焙到松脆,手指一捻便成粉末,散出一股临近焦糊边界的香才好。最后翻开碗盏,黑馅流溏,确是有几分庄重肃穆的。

逢红事,甜烧白里包藏红豆沙馅,喜沙馅,是新豆煮软,滤去薄壳,兜进细棉纱口袋,双手绞洗衣裳般捏压出粉沙,再跟猪油白糖一起炒成馅。

豆壳子倘若滤不干净,会刮嘴巴,挠喉咙,是要不得的。这样一碗红头花色的豆沙馅甜烧白,在筵席上是压轴的喜庆。

无论悲欢,以甜做结。

那年,草戏班子在台上昂昂昂地跟锣鼓唱念,乡厨班子在幕后咣咣咣地跟水火过招,唱念消停了,过招完结了,甜烧白也被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拈空了,有几个小娃儿嘴边黏着芝麻和糯米,脑壳歪在碗里头,就这样睡过去了。

锅瓢盆盏,蒸笼铲刀,最后在昏黑暮色里载上马车,远远地,见电筒光柱在田间乡路上起伏。

二十年后,我的二舅妈脸上敷着白煞煞的脂粉,腰间缠一块金灿灿的流苏,站在龚家门口打腰鼓。她远远地辨我,辨不清,走到近前了,才招呼迎宾队歇手,说,是我外甥女得嘛,不要敲了不要敲了。

云锦乡上亲戚散尽,单剩一个二舅妈,我那些或远或近的父老乡亲,早已厘不清脉象了。我讪讪地绕过气球和寿灯,站到叠出五米高的蒸笼面前,去跟乡厨班子搭话:这怕是蒸得有几十个碗哦。

那厨子正在勾荔枝汁,旁边条案上一径排开二三十条炸酥的鲤鱼,有的漶着汽雾,有的已经温下去了。他没时间接我的话头子,得赶快把这床甜酸铺盖热热烘烘地罩到那些鱼身上去。

他婆娘和姑子在做冷案,一个宰鸡,一个码盘。掌厨的眼睛望着鱼,嘴巴却在朝那边发出号令:白糖刚撒进去,把脸盆多抟一下。——是白砍鸡的调料,酱油、姜水、油酥海椒、小米辣、香醋、芝麻油、青红花椒面、蒜泥,最后掺一勺白糖。白糖得化开才行,所以要“多抟一下”。

大部分川菜离不得糖,但又决计不会让糖占山为王。甜,是麻辣中的调和,咸鲜中的拉揽,煳糟中的引牵,让凌厉转为柔和,把干戈化成玉帛。它如草蛇灰线,在嘴巴里头不显山露水,但到了喉咙,又返出回响。

鱼香肉丝出来了,糖醋里脊也出来了,那厢还有帮手六七,淘豇豆,撕茄子,一窝一窝小白菜摞进筲箕,滴滴洒洒。

素菜不紧要,紧要的是荤食。

热拌泥鳅好了,腰果兔丁好了,白灼虾子好了,卤猪尾巴上面撒好芝麻了,白水蹄花在白水耳片的旁边,等着集体飞完葱花就要上桌子了,凉的过了就是热炒,热炒过了再上煨烧,紧跟在甜酸鱼背后的是土豆烧排骨,酸豇豆炖老鸭,胡萝卜烧牛筋牛腩,蒸笼揭开,幕布提起来,蛋皮蒸饺小酥肉,红苕米粉豌豆鲊,一碗一碗竞相登台。

菜慢慢拈,酒慢慢喝,白日青光,时间拖出八丈长,等吃得人仰马翻,肚皮浑圆,最后镇场面的,还要看甜烧白了。

厨子往耳朵背后一挠,取烟下来烧了半杆,从筲箕里捞出几大条五花。——主人家喂的粮食猪,带着活泛气,肥肉面子反着丝一样的光。

挑的上五花,肋排靠外那匹,肥多瘦少,才能裹住洗沙。厨子恨不得瘦肉还少一些,少成一线天,就不用打平刀,再剔去一层。

五花肉在烧得冒烟的空锅里头翻覆炙上两圈,拔尽毛桩,然后被丢给厨子婆娘。她捉一把菜刀,开始刨刮肉皮上的焦斑。

中间可能腰吃不住劲,歇了会儿稍,遥望遮阳棚底下的桌席。是看惯了的场景,乡间做宴,都是一个模子。菜是一个模子,人的群像也是一个模子,连她自己也是一个模子。

男人们酒酣耳热,女人们俯面贴首,娃儿在板凳上坐不住,朝底下出溜,还有两条狗儿,大的带小的,在无数双腿脚中间穿来绕去,得了不少好。

五花肉在这口锅里煮,糯米在那口锅里煮,肉要七成熟,筷子穿得透,米要六成熟,蒸到半耙融,豆沙馅提前一晚炒好,此时已经围成厚稠油滑的一块砖。

肉晾冷,切成“两刀一连”的薄片。厨子这辈子没读过啥子书,但感觉肉片子此时就像翻开的书页,小小一本,掌在指尖。

菜刀往砖上一打,斜飞飞的一片豆沙托出来,送进书页,关拢。如此这般,一双双镶了豆沙馅的连刀片,列入碗中。

熬白糖。

圆勺在锅中搅出漩涡,糖粒在漩涡里渐渐沙化,变成漩涡的一部分。按四川话讲,熬到跟偷油婆的色泽差不多,就到位了。掺温水,得糖稀,和猪油一起混入糯米,再填到碗里头,压实了,埋住底下的流光溢彩。

大火旺开两个钟头,蒸笼腾起白汽,剩下只需等待。

桌席上,老辈子率先放筷子了,鱼啊肉啊不吃了,酒也差不多了,但不下座,等最后那道甜食。托盘扛在肩上,甜烧白一碗一碗,终于呈上来。

大家眉开眼笑,都说厨子确实是四里八乡的讲究师傅,——原来那甜烧白的顶头,用黄豆面过筛,再撒上白糖,雪打黄沙。

拈一块起来,肥肉打闪闪,豆沙香扑鼻,而底下的糯米饭,烂融得可以喝进喉咙。九十岁的寿星老太婆,牙齿都落光了,但一点也不耽误地把糯米饭一勺一勺朝嘴巴送,腮帮子象征性地耸一耸,眼睛眯起来。

天又昏昏黑了,巢在唤倦鸟。我想起二十年前那辆马车,突兀地就去问那厨子:晚上咋回去喃?厨子端着一碗饭,饭尖尖上是一块白砍鸡,他说:咋回去?开电马儿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