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东北的老东北拌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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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清明,我妈火急火燎地回了趟家,丢下三十多岁的我和六十多岁的我爸,饭点时间面面相觑。我提议去楼下商场的“米村拌饭”,米饭可以免费续,管饱。

然而面对招牌上的“安格斯肥牛饭”和“芝士肥牛饭”,我爸沉默了。我以为他是不熟悉,解释这是年轻人喜欢的拌饭,挺新潮的,值得一试。

小小汤锅将锅和加热槽融为一体,在酒精块的作用下,微卷曲的牛肉片腾出热气。安格斯肥牛片下铺着洋葱,展现出蔫头搭脑的害羞。我爸夹起一片肉,嚼了几下,“这不就是超市里的肥牛片?” 语气里是他一贯地不屑。能拉丝的芝士多少让他感觉到几分新鲜,他没再吭声,学着旁边的年轻人,把泡菜倒进锅里,快速和饭搅拌在一起,吃干净,没有去续免费的饭。

“你说这味道是怎么调出来的?放了鸡精?”回家路上,六十多岁的老头突然停下来问我。“得是提前做好的吧,不然怎么可能几分钟就端上来?”

两天后,我妈回来了。担心我跟老头没吃好的她,刚进屋就准备去厨房做饭,没料竟被我爸请了出来。“你儿子前两天带我吃了个年轻人的拌饭,我寻思着不太行。拌饭我都吃六十多年了!肯定是东北才拌得好!” 说罢,转身端出了电饭锅,摆出了准备亲自做一顿的架势。

如此阵仗让我陌生,我爸什么时候会做饭了?以及,我大东北还有自己的拌饭?我怎么活了三十多年都没听说过?

再回过神,我爸已经淘好米、放好水、插上电,跟没事人一样,去客厅里看电视了。我有点沉不住气,“我还是买外卖吧,别一会儿你做不出来,大家伙儿都饿肚子”。我爸挥挥手,“急什么!三分钟……不,两分钟就能让你吃上。”

十五分钟后,电饭锅提示米饭煮熟。我下意识准备打开锅盖,被我爸呵止,“焖两分钟!” 就在这两分钟里,我爸拿出两个鸡蛋、一罐午餐肉,“这就够了!”

他没急着煎蛋,先切了青色和红色的尖辣椒,拍好蒜,又在碗里放了一些辣椒面。“如果做酱拌面可以再切一些葱花和香菜。但是拌饭就不用啦,嚼起来有点不得劲。”他边说边把油烧到七成熟,倒进碗里。“呲啦”,一阵热辣翻滚。再倒入生抽、陈醋、蚝油、白砂糖和鸡精,用勺子搅拌均匀,拌饭的酱汁就调好了。“这还是你爷爷教我的。”

接下来的步骤更简单,煎蛋和煎午餐肉。“爸,不放午餐肉行不行?”我对午餐肉怎么都爱不起来。“你小时候想吃午餐肉还吃不到呢!”我爸挺坚持的。

这些做完,我爸才把电饭锅锅盖打开。只见他把冒着热气的米饭平铺在锅底,然后放上两个煎蛋,三片午餐肉,并坚持加了四五片生菜,“一般的没有生菜,这是’老板'给你加料了!”我爸边淋拌饭汤汁边说。

有东北富含油脂的大米打底,外加神奇配比的家常拌饭酱,这老东北拌饭的食材虽过于简单,甚至没有增味的酱菜小菜,味道也不输给任何预制饭菜。想起连锁拌饭店里菜饭二层分,只有最上层米沁润了酱汁,老爸这个热气腾腾,油光润润,的确更香。

说来奇怪,人生这30多年,我竟然从没吃过我爸所说的东北老拌饭。尽管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拌饭东北人从小吃到大,然而东北街头,我也没见过几家宣传“老东北拌饭”的馆子。

提到拌饭,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还是韩式或日式,加了蔬菜甜辣酱,或者温泉蛋牛肉卷的定食盒,这些哪里有老爸那种东北土拌饭的影子?我妈对此的解释是,拌饭都是家里自己做,“不就是把饭、菜、汤汁混到一起么”,“这有什么好开馆子的”。

“你们年轻人那些我吃不惯”,我爸边吐槽边不忘拌几下。“以前的拌饭不一样,那时候肉少、菜少、调味少,那就混到一起,尤其是一家六七口人,做起来方便、吃起来公平。”

在曾经屋子里取暖靠土炕的年代,如果菜是一道一道地做好、端上来,可能菜还没齐,之前端上来的都凉了。为了吃得热乎,东北人发明了饭菜混合到一起的吃法。也正因为这样的起源,过去的东北人,一天里至少两顿吃的是拌饭。

吃的次数越多,做得也就越得心应手。按道理,东北土拌饭无论从滋味的适口性还是性价比,都应该轻松KO舶来品拌饭, 但因为卖相不好看,价格也就上不来。再加上它某种程度上也混合着岁月里的艰辛味道,当生活条件变好后,这种有着特别记忆的食物,就首先被抛下了。如今不仅市面上越来越少见的土拌饭,甚至连东北人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

“得了糖尿病之后,就更不敢吃了”我妈进一步补充。

尽管肥沃的黑土地上,生长着富含油脂、入口绵密、嚼劲十足的大米,东北家家户户至今也未丢失天然会拌饭的技能,但这些都不能让经济发展不够快速的东北,面对更大世界里象征着现代化饮食的各种食物,自惭形愧般藏起了土拌饭。

看到我对老爸做的拌饭赞不绝口,我妈也有些摩拳擦掌,“就这种你都能吃的这么开心,我下次再给你做些别的。你妈我会的花样可更多呢!”

“鞑子饭?”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注:也有地方写成“达子饭”)。

为了这顿鞑子饭 —— 我妈眼中的东北老拌饭之光 —— 她提前在市场上预定了一块猪板油。过去想要吃上这一口,只能等过年用年猪的肥肉炼出一大罐,而且这一大罐,一家五六口人要吃上一年,可得谨慎着用。什么饭菜要是能用上猪油加上酱油来调味,那就是最顶级的滋味。“至于加什么菜,完全看家里有什么。”我妈解释说,鞑子饭除了猪油、猪肉、酱油外,其余的搭配都比较随机。

我爸已经开始张罗切还没解冻的猪五花了,我妈在洗土豆、胡萝卜、豆角、茄子。突然我妈兴奋地喊了一句:“上顿饭还剩了点肘子。”我爸立刻接了过去,“这不是巧了!”

我心领神会,立马献宝一般,屁颠屁颠拿出自己打着健身旗号买来的酱牛肉,打算也为东北拌饭贡献力量。谁知被我爸拒绝了,“这种肉不行,预制的不好吃。还不如剩菜。”

“剩菜也可以做鞑子饭?” 可能我的问题没抓到重点,我妈显然不高兴了,“剩菜怎么了,什么菜都行,你姥过去只有在我过生日时候才做这么一顿,我们哪像你们现在这么挑。”

我爸把五花三层的猪肉、肘子改好刀,切成一两厘米左右的丁。又把胡萝卜片、土豆丁、茄子丁、豆角丁、菠菜,还有切好的腊肠,堆在已经淘净、入锅的大米上。一汤匙猪油被舀了起来,老爸抖抖手腕,把它们甩在米上,同时拎起酱油,倒在菜料上面。嘴上也没停,“你妈是满族人,只有她们家这么做。我们关里人可没见人这么做过。”

我的CPU已经烧了。电饭锅里大米还是生的,水还是凉的,猪肉还没熟;菠菜、豆角、胡萝卜也只是过了一遍开水;白腻腻的猪油浮在水面上游泳,酱油正自顾自地把水变成酱色……

我妈不慌不忙地扣上锅盖,选择焖饭模式。“等一会就知道了。”

当蒸汽带着酱油、猪油、猪肉的香味腾起,我终于看到家传鞑子饭:电饭锅里的大米饭在猪油酱油的浸染下,变得黑乎乎且闪烁着油光。而那些胡萝卜和土豆已经软烂。菠菜则已经暗淡得面目模糊。只有豆角和茄子还能看出支棱的模样,那带着些许肥肉的猪五花块则显得敦敦实实,肘子柔韧性很好地展现着妙曼的身材。

“你不是要拌饭吗?现在开始拌。”我妈拿起了饭铲,语气透着半开玩笑,也透着我对于“拌”这件事如此执着的不理解。满满一锅的饭、肉、菜,在饭铲的搅拌下,颜色变得均匀。浑圆丰腴的东北大米肉眼可见地裹上猪油和酱油的双层外套。

“吃鞑子饭要用大勺子!”我妈递过来一个南果梨那么大的勺子。这可比任何一种拌饭搭配的餐具都要豪放。我接过来,饭勺上端坐着一个馄饨那么大的拌饭。要尽全力张大了嘴,才能吞得下去。

味道再一次冲击了我的认知:米粒在蒸熟的过程中,已经被猪油浸透,又在用力的搅拌下,酱油的味道浸入米粒,同时五花三层的肉,让米饭和菜粘合起来。不同的质感,让并不复杂的调味也多了层次。最开始的咸味退去后,开始有肉香泛起来,胡萝卜的甜味也垫着脚在舌头上跳动。

“我这拌饭手艺可比你爸行多了吧”。看到我陶醉的表情,我妈有些得意。

坐拥着全中国乃至世界数一数二的稻田,我的家乡东北这么多年来并没有辜负这一片肥沃。勤勤恳恳地用拌饭这种形式,将米饭的光彩发挥到了最大。工作繁忙时,能在十几分钟内做好一顿“饭菜一体”的土拌饭;不方便带盒饭时,只要一片菜叶做的“饭包”也能巧妙地解决吃饭难题。

尽管后来市面上出现了那么多拌饭,蓦然回首,最让心底踏实的,仍是这种市面上少见、家中常见的土拌饭。如果一个东北人邀请你到他家去吃一顿土拌饭,别误会,他是真的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你只需要满满地舀起一勺土拌饭,送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相信我,这是东北过去三十年滋味的大成之作,是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米饭之道。